甘超逊:老尽少年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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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尽少年心

中文2007级甘超逊

初春的一天下午,小雨霏霏,我在市博物馆看完钱玄同先生的文物展,便应约去学校与老友聚会。在聊天中,又一次听说中文系成立十周年的事,心底轻轻感叹,竟然有十年了啊。

2007年夏天,我入中文系读书,彼时的心境现在想来已有些模糊,但大抵是兴奋中不脱迷茫的底色。这其中,既有乡下少年初入城市的种种局促与不适,也有对学业的略微迷茫。不必讳言,财大并不以文史专业见长,我那时总是记不清学院的全称,“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”这几个字略有些拗口;亦不知中文系是才成立不久,怎么学习、如何就业等问题曾在我心底沉了一段时间。与班上大多同学不同,我读中文系全是自己的选择,除去上学以来对数学了无兴趣的噩梦,似乎更多是因为兴趣。中文系不必学高数,可以任意地看喜欢的小说,这满足了我所有的少年浪漫情怀。

大概因为是中文系第一届学生,系里颇为重视,在文波楼会议室举办了一个教师与学生的见面会,摆了一些水果、点心,师生围坐交流。我从来是个沉默的人,置身陌生环境常常手足无措,但觉得不说话会很尴尬,就很不好意思地问旁边一位老师关于《红楼梦》的问题:为什么一部优美的小说,有的人却关注清宫秘史,有的人读出的是阶级斗争等。他很耐心地给我解释了《红楼梦》版本、背景等问题,这些如今俱是常识,但于那时的我而言新奇不已,仿佛武陵渔人在寻到桃花源时那一瞬间的豁然开朗。后来,才知道他是鲁小俊老师。

小俊老师那时三十岁出头,面目清俊,学问又好,讲课很受学生欢迎,在全校有才子之誉。或许是因了这件事,我的学年论文写周汝昌的《红楼梦》研究、毕业论文的“本事”探讨,均是请他指导。写毕业论文时,正值考研失败,心中彷徨不安,也瞎乱投简历找工作,论文一日也写不出几个字。轮到交初稿前,很惭愧地发邮件请求延期,他亦很理解。且每回晚上发邮件,通常是第二天就收到回复;即便是毕业已近六年,他早已调至武大文学院任教,我有一次发一篇小论文请他指正,他都依然及时指出问题,一如当年般悉心。后来读到《论语》中的“君子有三变:望之俨然,即之也温,听其言也厉”,便觉得这“望之俨然,即之也温”,是为小俊老师而写。

大二时我没有选修时兴的双学位,有阔绰的周末可看闲书,有段时间甚至沉迷写小说。此前,我也在高中的课余涂涂写写,但始终难脱僵化的毛病,阅读的视野又狭窄。正是在中文系,我知道了鲁迅、周作人、沈从文、萧红、汪曾祺、张爱玲,并一头沉入他们的文字世界。

初春时分,我将寒假的一组习作呈给班主任姜金元老师看,他竟也不以为幼稚。某次下午课后叫住我,说是与李漫天老师一起请我吃饭,在北苑的小观园,姜老师将他改过的稿子给我,在认为写得不错的地方划线,别字都一一改过。稿子应该还卧在鄂东深山家中,藏着我的一段小小的梦。那一夕所谈,大半都忘却,唯一记得姜老师说沈从文的小说脱去了道德的枷锁,这话对我很是震动。回宿舍的时候,暮色沉沉,初春的校园尚是微冷,我心中却欢喜极了。

大三的盛夏,我生出考研的念头,想到古代文学课上张玖青老师说要读作品,便到武大附近的旧书店,买齐了朱东润先生编选的《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》。这六册小书,我放在老图的自习室,每每于晚上翻看。有一次偶然读王维的《鸟鸣涧》,发现朱东润将首句作“人间桂花落”,并释“桂花”为“桂华”,意为月光洒落人间。我觉这意思与“月出惊山鸟”重复啰嗦,且“桂花”指代月亮也显奇怪云云。于是,就将这疑问写了一封电子邮件与张玖青老师,也顺带说了我想考研的事情。过了数日,就收到张老师的回复,对我鼓励有加。后来方知,那段时间张老师的先生在国外访学,孩子又才上幼儿园,这封浅薄的邮件得费她多少工夫。

现在想来,我那时的执着考研恐怕有逃避走向社会的成分,实则自己读书杂乱而乏深刻,并不适合继续求学。考研的结果乃在意料之中,心中总觉辜负了张老师的好意,除了初毕业那年春节时的短信问候,平时都不敢打扰。再后来,手机被偷,号码无存,也就音问全失。但这些都是我珍贵的记忆,它们时时逸出,如这春分时节的江边垂柳,朦胧而温柔。

因为四年同寝室的好友白雷留校工作,这些年我与另一位室友刘晨,每年都能回学校聚会三两次。文治楼前长长的一行梅花,春时如雪乱;老图前的数株柏树,秋天如碧云染。校园里的草木人事,暌违多年,依然是旧相识。

突然想起,姜老师说过,有友人问他怎样是舒适的生活,他答春天阳光下看一本书就很舒服。李漫天老师在校报上的一篇文章,大意是她心中的“南湖”,并不是校园里人工的晓南湖,而是学校北面而对的那一泊尚存一丝野气的南湖。毕业之时,胡德才老师在一次课堂上说的,无论何时何处不要忘记读书。“奔走红尘,莫忘曾经是书生”,大概就是那时播下的一种心态。毕业的第四年,我有一次大概不错的机会去南方工作,几乎就已成行,但终于还是选择留下。如今,我开始学着面对琐碎繁复的生活,尽力凭心底欢喜,平和度日。这种生活的选择,很大程度上是中文系帮我做出的,财大的中文系。

北宋词中,山谷词大概难称一流,但我极爱他的一首《虞美人·宜州见梅作》,尤其是末句“平生个里愿怀深,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”。写这篇回忆时,我特地检出翻看,发现不少鉴赏都提到词人的郁愤之情,然而我觉得有一种阅尽沧桑后的平静,少年时的心事和执念,都如云烟淡去。“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”,入读财大中文系至今,恰好十载,我终于能与生活平静相待,于是就以之为题吧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三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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